以下为最近这段时间的亲身经历。
平时有去做艾滋检测的习惯，但今年太忙，上一次查艾已经是3月份的事了。朋友提醒我去做做检查。我无法保证自己完完全全是安全的，这两个月经历了不少事，就像活在一个不怎么会写小说的人写出的小说里，堕落如魔鬼，高贵如神明，剧情很狗血，此处按下不表，总之我就是去做艾滋检测了。
虽说现在疾控中心是免费查艾滋的，但个人去做检测通常不受待见，去年和朋友一起去做检查，那里忙着帮一拨单位员工做体检，便推脱了一下不给我们查。要查艾滋可以去医院挂号检测，也有一些公益组织，比如武汉馨缘一类的，不过有点远。武汉大学上个月成立了公益小组免费查艾滋，我恰好认识那里的负责人，名叫青山，一个萌萌的大一小正太，名字也很好听。能组织起来这种公益小组，我很佩服他。
我跟青山说明了情况，他表示自己这里的试剂还没到，但是他们的合作机构现在就能检测，并热情地表示可以带我去，他正好也要深入学习一下检测的流程。本来我一个人去有点惶恐，有认识的人陪着，我很开心。
检测前一点都不紧张的，我想着最近也就和前任无套，也并没有什么很乱的行为，应该不会中招，但当坐下来开始检查时心里还是有点忐忑。
检测的小哥人很好，先问了问我最近的性生活，我如实答了，符合检测要求（检测必须在性行为的六周以后，六周内即使感染了也测不出的）。然后按照规定问我对艾滋病了解多少，我说我就是学这个的，你不用介绍了。
他笑了笑，又问我如果是阳性怎么办，按规定接受能力不强的人他们是不测的，怕测出是阳性就当场自杀或干什么出格的事。我被问得心里发毛，想了想说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接受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，毕竟都是自己的选择。虽然说是这么说，但我自己心里一片空白，我也实在不知道如果是阳性我会怎么办。小哥点了点头，便拆开试剂盒教我使用。
这里初筛用的方法是试纸检测，看到试纸、试剂、棉棒等物品干干净净躺在里面。我有点不太舒服，虽然我是学生物的，在实验室里接触得不少，但当要用在自己身上，感觉总不轻松。小哥让我去漱了漱口，他把房间里切水果的刀悄悄收了起来。我看在眼里，边漱口边苦涩地摇了摇头，水在嘴里左右滑动，有点痒，感觉很真实。
具体检测方法是用棉棒在上下牙龈深处不断挤压摩擦，吸取牙龈渗出液，棉棒饱满地吸足了渗出液后，放入试剂中浸泡一段时间，然后把试纸插进去，试剂从下而上浸润试纸，如果试纸上出现1条红线则为阴性，就安全了，如果2条红线，那便是阳性，很有可能是HIV病毒的感染者。多介绍几句，有人认为试纸检测的是唾液中的HIV病毒，这其实是不正确的。试纸检测的是牙龈渗出液中的HIV抗体，没有明显伤口则口腔中几乎不含HIV病毒，试纸检测的也不是HIV病毒，而是身体产生的抗体，抗体可以很容易被试纸检测到的，虽然准确率比不上血液检测，但毕竟方便快捷，试纸检测也是目前很普遍的手段。
我把棉棒在嘴里刮了好久，拿给小哥，放进试剂里搅拌，我不太想看。试纸放进去了，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，但一定发生着什么。一条红线，皆大欢喜，两条红线，天崩地裂。仅仅多了一条线，就会是天壤之别。
“恩……现在下面那条线已经出来了，应该是阴性吧……”听到小哥这么说，我舒了口气心中暗喜。“等等……那个……是阳性，这里有两条线！”
耳朵里嗡的一声，胸口好像被重击了一下，我崩了。
青山站在一旁愣着，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小哥坐在对面似乎说了些什么，我没听见。
我坐在椅子上放空了半分钟，原以为我会想很多东西，但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，我在半分钟内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。感觉好像死了一样。重掐了一下自己。痛。继续掐着，痛感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。
“试纸准确率多高？”我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一句话。
“90%以上。”小哥说完似乎就觉得这么说不妥，赶紧补充，“不过90%是他们宣传的准确度，实际上应该达不到那么高，我们曾经遇到过两例，试纸是阳性，但去查血是阴性，你学生物的也知道，显色反应这种东西嘛，温度时间什么的都会干扰，有许多抗体类似物也都有可能让试纸显色的……”
他支支吾吾的解释着，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，只默默点了点头，然后说自己周一去确诊一下。小哥赶紧说不叫确诊，复查！是复查！因为很有可能是假阳性，但是仍然要做好感染的准备。
国家规定初筛阳性必须登记，并且上报疾控中心，小哥带我去登记，嘱咐青山这两天看好我（怕我想不开），再带我去疾控做血液检查。我浑浑噩噩地不知写了些什么，总之是把手续完成了。按规阳性结果还要当场再测一次，之前用的试纸是旧版的试纸，很容易出假阳性，小哥打电话叫人从华科拿来了最新的试纸，准确率能高不少。
我不报侥幸态度。想了想随即拨通了前任的电话。
“你过来做检查。XX路。”
“正在睡觉，没空。”
“我初筛阳性。”
“这就过来。”
小哥说你们分手了关系还这么好啊，我心里暗想好了个鬼，却也说不出话，只能微笑，或许在别人看来是笑得跟哭一样吧。要等一会新试纸和前任才到，他提议看会儿电影吧，我摇了摇头。他又说陪我去外面公园走走，我答应了，径直走出去，青山从后面抱着我说没事的，不要担心。我想我既是带病之人，于是轻轻推开了。这些做公益的很不容易，为了我们这种傻逼真是操碎了心。
天气很好，要高考了，自己两年前这时候也在准备高考，现在却落得这地步，命运真是不可预料。草坪上妈妈带着小孩子放风筝，风筝飞得好高好高，一想到自己家人，心里一阵剧痛。说是散步，走在路上却像上刑场一般悲壮。有点热，三个人坐在公园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。
夏日午后，蓝天白云，花开草长，鸢飞鱼跃，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，不知我还有幸再看几次？
我知道，发现得早是好事，总比发病了再查出来要好，目前中国治疗艾滋是完全免费的，用上鸡尾酒疗法，可以让艾滋病毒永远在潜伏期不发病，坚持每天吃药可以做到寿命与正常人无异。
就算苟活下去，勉强得人之中寿，终有一日还是会死啊。即使是假阳性，我没病，到头这一身，难逃那一日。我终究也是会死的啊！
人终有一死，但平日过得太舒服了，我们便喜欢美化死亡，消解死亡，忘记死亡，但当无情的死神用锋利镰刀划破这些可笑的伪装赤裸裸地向你走来，你才能理解死亡是多么可怕。
死生亦大矣，岂不痛哉？！
胡思乱想着，平日读过的书有些近了，有些远了。我想起古罗马领袖凯旋时往往安排一位仆人坐在大人物身旁，不停念着“记住，你是人”，意近那句有名的拉丁文memento mori（记住，你终有一死）。我想起十四世纪黑死病肆虐欧洲夺走了四分之一人口的生命，当时人群中诞生了一种仪式叫Danse Macabre，中文翻译为“死亡之舞”。一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在最前面带领，身后的人们扮演教皇、皇帝、修士、少女跟在骷髅身后起舞， 边跳舞还边吟唱着歌词，颂扬人生短暂，提醒人们死亡面前人人平等。以前在书中读到，脑补一下觉得好笑。现在才知道其中滋味，忍不住想加入其中。满脑子都是跳着舞的骷髅，其中一个是我。
可是身边有那么多与死亡无关的事啊，我的文明5还没打完，实验还没做出结果，马上要期末考试哦对都这样了还考个屁，家里的爸爸妈妈还在等我每周打电话报平安，还在等我暑假回家，我还想继续打辩论，我的新闻双学位还没学完，我将来还要成为一名记者……
我觉得荒谬，人总要死的，却做着那么多和死亡无关的事，有种奇妙的疏离感。我想起了庄子的大宗师，入水不濡入火不热，想起了海德格尔的“向死而生”、“诗意地栖居”。我突然发现庄子和存在主义有奇妙的共通之处。我又想起人人上冯土土跟我说，人的本质存在是非理性而荒谬的，而加缪说我们人是用尽一生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荒谬的动物。
以前别人问我为什么长得丑，我会回答，“我长得丑是拒绝在丑陋的世界过美丽的生活，丑是为了表达与虚伪现实的异化和疏离。”别人往往肃然起敬，我也觉得自己的丑有了意义，似乎也就不丑了。那么如果别人问我为什么得病，我也可以这样解释，“我得了病是拒绝在肮脏的世界过干净的生活，病是为了表达与荒谬现实的异化和疏离。”这样似乎显得病了也没什么了。
就这么胡思乱想着，反倒出奇冷静，前任来了，我们去地铁口接应，两个人各用试纸测了一次。前任有点被吓到，坐在椅子上不说话，只是看手机一遍遍刷QQ空间。我脑海中蹦出了里克尔的一首诗《沉重的时刻》，读之句句煎熬。
“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，无缘无故在世上哭，在哭我。”
“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，无缘无故在夜间笑，在笑我。”
“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，无缘无故在世上走，走向我。”
“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，无缘无故在世上死，望着我。”
试剂准备好了，我重新用棉棒从口中取样，上上下下地刮着牙龈，牙龈渗出液沾满了棉棒，我突然觉得又不是我让牙龈渗出液体的，它自己就那么渗出来了呀，世上的一切不正是这样自然而然的吗？我在做的事与我完全无关，它自己就在那里了。突然想起了加缪的《局外人》，开头就说“今天，妈妈死了。也许是昨天，我不知道。”我自己也是一个局外人吧。我在逃避，是的，我怕死，我不想死，任何和死亡沾边的东西都让我害怕，我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的感觉。
两条试纸分别泡在试剂里，试剂沿着试纸缓缓爬上来。以前做叶绿素层析分离实验也干过类似的事，溶剂在纸条上把线分成四条，橙黄色的是胡萝卜素，黄色的是叶黄素，蓝绿色的是叶绿素a，黄绿色的是叶绿素b，欣喜得看着四个条带跑出来，实验成功了回去写实验报告。现在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。
过了一会儿，一条红线出来了，这是必然的，但看到它出来心里还是揪了一下。再等等，试剂还在往上爬，另一条红线到底会不会出现，会不会出现，会不会出现。只是短短几十秒的时间，似乎掉进了时间的罅隙，好像是一瞬间，又好像是多少年，既希望它跑得快一点，又希望它不要跑了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，现在有任何一种可能，但当结果出来，可能性就塌缩了，我怕真相太残酷，我会被击垮。有种薛定谔的猫的感觉，如果里面那个不是猫，而是你最重要的东西，不知道你会怎么看薛定锷的猫这个模型？
终于，试剂过了第二条红线该出现的位置。
什么都没有出现。
两个人都是阴性。
阴性！
阴性！！
阴性！！！
其实试纸检测灵敏度很高，会把许多东西误认为是抗体而显色，因此假阳性概率很大，但如果测出来是阴性，那几乎就肯定是阴性了。而且前一份试纸是旧版的，准确度不高，新试纸测出来的结果更有参考价值。每盒试剂200元，我们这一番折腾可算是劳民伤财。具体结果还是要做进一步检测，但基本可以确定没事了。
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，像做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，坐过山车也没这么刺激啊。
他们在收拾东西，我取了旁边书架上一本红楼梦，翻了起来，初中时读过，没怎么懂，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开始重读红楼梦了。
回家的路上走得很累很累。起床已经是15个小时以后的事，居然是无梦的酣睡，我真的是太累了。最近经历了太多事情，经历了这番折腾，特别是初筛阳性后的那三个小时，我领略了人生中真正的黑暗和恐惧。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。
青山带我和我前任去了疾控中心，疾控一般不待见个人，但是对相关组织报上来的初筛结果都很重视，刚好我们也认识疾控的医生，就加急做了检测。这次检测拿到的将是最终结果，就像一句三局两胜的比赛，阴性阳性各测出来一次，现在进入1：1的赛点，只等最后权威的检测结果。有事没事便念念《心经》：“舍利子，色不异空，空不异色。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。受想行识，亦复如是……心无挂碍，无挂碍故，无有恐怖。远离颠倒梦想，究竟涅槃……”字字句句真真切切，只觉得佛经里说的真他妈好。
最终结果出来了，都是阴性，没有任何问题。是之前的旧版试纸过时了。至此一颗心才算放下。
出了结果，青山说看我们做检查，他心里紧张得要死。我觉得青山这种做公益的特别了不起，我的死活和他毫无关系，我们之前也只见过一面，他却完全把我的事当他自己的事，翘课带我跑这跑那做检查。我觉得我的人生应该干些有意义的事，于是我也加入他们的公益小组，和他们一起做艾滋检测。
目前大学生中艾滋病发病率显著上升，我身边也有人不幸中招。这有多方面的原因。在这不展开。最重要的是，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，道理都明白，但就总是心存侥幸，侥幸心理万万要不得。
说说做检查的事，现在做检查很不方便，我要是不认识青山，那真不知道该怎么查才好，只能去医院，而在医院查一次艾滋的费用也是很高的而且很麻烦，许多学生可能因此抱着侥幸心理放弃去做检查。试纸自己也能买，准确率高的新型试纸200元一份，只能用一次，对学生来说并不实用。其实国家有补助，在疾控中心、武汉馨缘等地方可以免费做试纸检查，但必须登记使用者的相关信息，钱由国家出。但终究也不太方便，我们希望在每个大学设立相关公益小组，和疾控中心或相关组织合作，协助大家自查艾滋，扼杀艾滋在校园中的传播，并维护艾滋感染者的权利，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。
不幸的是，许多人还没有正视目前情况。许多明明白白存在的事大家却不喜欢拿上台面讲。公益小组上个月在武大借教室举办讲座，但被国安局举报，教务处叫停了那次讲座活动，理由是“不宜公开讨论的敏感话题”，一股知乎即视感。最后只得在校外的咖啡厅包场办了那次活动。这里还是武汉大学，算是全国排名前列的高等学府，尚且如此。要做的事有很多，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做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